星期日, 8月 04, 2013

塵粒飛舞的光塊

陳麗娟



陽光從屋角的小窗透進來,像一塊懸在半空的果凍,裡面光點亂舞。這是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坐在方形小摺桌前,對著作業簿發呆。手腳漸漸變長的我在矮小的桌子前捲曲著身子。電視播著永無休止的婦女節目、動畫片和發黃的動物紀錄片。時間凝固。我站起來,一個人出去。小巷兩旁是大株的假芋頭、廢棄輪胎、糞桶和貓。木屋群的一邊是書院,從小巷出口右轉是大馬路,一旁是長滿夾竹桃的公園。再直走,沿街都是六層高的唐樓,地下是洗衣店、窗簾店、理髮店、老太太時裝店,長長的街道好像沒有盡頭。然後拐個彎轉進獅子石道,那裡有襪子攤、毛巾檔、書包店和書局。

走進擺滿七彩顏色筆、卡通人物文具、神秘的繪圖儀、計算機和鋼筆的書局。說是書局,其實也不怎麼賣書。那店裡的東西是物質世界的全部,我老是盯著大盒的三十六或四十八色顏色筆,裡面排列得像彩虹。我買了便宜的軟皮圖畫薄,跑回家,掀開畫薄的第一頁,急不及待要畫些什麼,彷彿空白的畫紙裡藏著巨大的、未知的世界。記憶總在這一刻停住,看不見自己到底畫了些什麼。往後的許多年,每當我攤開一張白紙、開一個新的電腦文件檔、打開一本新書,或者剛到達一個週六下午,總是回到掀開圖畫薄第一頁的那一刻,彷彿世界仍然很新、彷彿還有很多什麼等著我畫出來。



我的手被媽媽牽著,我們鑽進一幢唐樓的樓梯,一口氣爬到樓頂。陽光照在天台的大方格紅地磚上。天台上有一間小屋,屋前一把藤椅。老伯一頭銀髮,他教我用五隻手指放在琴鍵上,拇指要放在鑰匙孔上面,一隻手指打一個鍵。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媽媽跟他買了一本橫開的,紅色封面的鋼琴書,裡面有戴著妖怪帽子的小矮人,音符像大蝌蚪。

一、二、三、四、五。很多天過去了,還沒有再去。媽媽說,因為沒錢。然後再沒有去過那裡,但記得那灰紅色的地磚、上面的陽光,和藤椅的腳。



剛從棗紅色的禮堂領到小學新學年的課本,棕皮紙裹著的一小包。我急著撕開包裝紙,窺看陌生的彩圖。



第一個家是外公外婆的唐六樓公寓。暗紅地磚、飄揚的布門簾、種滿了大盆花草的陽台(其實只是一個鐵花架)—總覺得月亮在陽台外吊著一隻大眼睛看著我。這樣的晚上,我坐在外公的膝頭上,沒有什麼事情,連電視也是靜止的。就這樣坐著,我掉下淚來,一滴、兩滴,然後連續的流。我知道我不是為了什麼事情傷心、也沒有委屈或者憤怒,雖然還沒學會這些詞語。也並不抽噎,只是靜靜流淚。外公不住的問,你是不是肚痛,是不是在學校被人欺負。我搖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月亮、慘白的光管,還是那靜,只知道心裡有個硬塊似的、比我大很多而我不曉得的東西,不是眼前的阿公、姐姐、弟弟,或這行將無法重訪的老房子。在懂得以前,它就來了,並且在往後的日子一直跟著我。



小巷裡有幾塊碎的水泥,清楚地印著樹葉的紋理。我一直以為自己發現了葉的化石。



夢中醒來,天還未亮,白燈光下房子有點詭異。我赤著腳走在外公外婆家棕紅的地磚上。長長的走廊上鋪了一列塑膠玩具。材料是那種用來造膠花那種膠,很薄很廉價卻顏色很多。好像見到大象、白兔、馬車……不知為什麼它們輕薄的身子裡透著微光,沿著屋裡的走廊排成一條魅惑的銀河。我沿著銀河跌跌撞撞,盡頭是詭異地笑著的外公。但第二天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也好像沒有再見過那些玩具。



戴黑冠的鳥。紅屁股的鳥。肚子肥大的黑白鳥。戴著怪氣墨鏡的棕色鳥。在陽光下全身紫色、回到影子下又變回黑色的鳥。戴著黑地白點圍巾、走路時晃著小腦袋的鳥。在書本裡一一找回牠們的名字,是多年以後的事。



貓在家裡的床上下了兩團黑色的、光滑的東西,床上有一灘血水,貓把其中一團黑東西的包裹物吃掉。我呆了良久,才懂得喊出聲:「媽,Mimi生貓仔呀!」Mimi因為見到我,嚇得縮作一團,結果另一隻貓繭待得太久,悶死了。一段日子以來,她生了好幾次貓仔,一胎三至五隻,有些黑白、有些橙白,有些全黑。Mimi用舌頭舔牠們的眼,有些很快就開了眼,有些小貓的眼則總是黏著或者被白膜封著。那時村口有一個綠色的木箱,阿媽叫它「貓箱」,上面有兩個洞,一個寫著「大貓」,一個「小貓」。貓們的故事就這樣完了,而這些沒開啟的眼睛不知有沒有看見過這世界。



木屋區的另一邊,是一所粉紅色的中學。畢業禮,長串的女學生排著隊進入禮堂,我不知哪來的勇氣走出去對班主任說,我不行禮了,你給我證書吧,拿到後掉頭便走。有點不能相信,這一天以後永遠不用穿粉紅色的校服,也不用再背書。從學校半露天的走廊望出去,是九龍城低矮的樓房,遠一點是伸到海裡去的機場跑道,和上面一閃一閃的燈。我愣在那裡,想像自己也隨著那燈飛到遠方,直至我也像飛機沒入雲端之際的最後一抺光那樣,消失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字花 39期 Sept-Oct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