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0月 05, 2011

Jane Eyre:我獨立,但仍要做補習 - 《筆尖》第3期



荒廢了這邊的耕作,貼一篇近來的:


Jane Eyre:我獨立,但仍要做補習

我是拉著殖民地後腳出生的孩子,沒有活在「華洋雜處」的殖民世界,有的卻是它的翻版再翻版。一切元素都具備了:女校、修女、英語授課、英國小說,但全部都嚴重走調—女校沒有英式建築也不住宿、修女是廣東人、老師說廣東口音英語,而英國小說都是撮寫本(會考/高考修英國文學的例外),專供香港或印度等地小孩在變成文員或主婦前神遊英倫,即使我們連影兒都沒見過。閱讀堂時僕役—阿不,Prefect們,搬一個紅A膠箱裡出來,我們非自願地在裡面掏書。

我最初讀的《簡愛》(Jane Eyre)就是這種節譯本,不過不是來自紅A膠箱,而是中二英文課指定讀本。作者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生前也許沒想到百多年後遠東的小女孩會在書中的恐怖學校似的地方被逼讀她的書—至少我在讀的時候老師依然可以胡亂罰人。多年後也會記得冬菇頭、年輕精瘦的女老師高高的站著,講到Jane和Rochester主僕之間爆發愛情時突然頸子拉長,兩眼放光面泛紅暈的樣子。一個出身寒微苦讀成才的女子,在陰寒的暗宅裡當個家教,排除萬難讓老闆戀上自己,守身如玉苦等得情敵(被鎖在閣樓的瘋婦Bertha,Rochester的髮妻)被清除了然後名正言順當個女主人,這似乎是這所冒牌名校想教我們的,但難道我們就只讀到這些?

「I shall follow the guiding of that still small voice」

雖然某程度上它十分保守,就這麼一個愛情故事,小說的終極謎底在於Jane到底能不能嫁給她的Mr. Rochester,即女子最終嫁給誰仍是主宰她命運最重要的一步。但Jane 作為獨立個體的聲音才是小說的主要動力,也是文學課給這個作品的標準答案。Jane由最初逃離寄養家庭的壓迫,到選擇配偶—A: 嚴肅乏味的牧師St. John、B:剛烈激情的Rochester、C: 兩個都不要—她都依自己的想法和感情而行。夏綠蒂在1847年出版《簡愛》的時候化名中性的Currer Bell,可見女子要在黑禮帽的男子世界裡發聲,一點也不容易。

兒童時期的Jane已甚具革命精神,十歲時極力反抗收容她的Mrs Reed的誣蔑,在極權學校裡她對於善良柔順的同學Helen Burns所提倡的愛仇敵論也大惑不解。督信上帝之同時,Jane從不盲目跟隨教條,也從未停止掌握自己的命運。她的勇氣超越一般淑女形像:她堅持過獨立生活,主動登廣告找工作離開畢業後留任助教的學校,離開Rochester後短暫流浪然後當上村校校長。貫徹全書的是她內心的聲音,即自我與良知。和Rochester訂婚後她拒絕被他打扮成一隻花蝴蝶,而當他實屬已婚的真相暴露後,她忠於道德原則,拒絕Rochester安排給她的同居生活(雖然今天看來有點迂腐)並逃離家園;然後St. John幾近命令的央求她跟他去印度做傳教士之妻,她也為了堅持自己心目中愛情的原則而堅拒,因為她看出他只是看中了她作為宣教「事工」好幫手。到後來從安穩的堂兄妹家庭再度出走回去找已傷殘的Rochester,也是出於內心的呼喚。

「I longed for a power of vision which might overpass that limit」

Jane剛出場時十歲,正在捧讀一本英國雀鳥史書,裡面提到的陌生地名令她產生無邊際的想像。百多頁後她十八歲,在即將遇到Rochester之際正在登高望遠,說出一翻渴望更廣闊的世界和嶄新經歷的豪言壯語,並說出書中最直白—也許過份直白—的女性主義獨白:女性應和男性一樣鍛鍊自己的才幹,而不是總日在做布丁或繡花。這是夏綠蒂的聲音。她的生平與Jane的少女期相似,童年都是困在嚴苛的寄宿學校(她兩個姐姐都在那裡「讀」死的),成年後當教師及家教,有志開辦自己的學校(最終沒成事),邁向專業和獨立,但生活圈子仍相對狹小。她和姊妹們的寫作生涯都是隱居在鄉郊大宅,所憑藉的是想像力、天份和毅力。

於是Jane即使自詡「book-learned」,說得一口流利法語, 畫一手好畫,也只能游走一家又一家女子監獄(學生和「同事」--即家裡的佣人--差不多全女班)。對照今天我城畢業生的職場生涯不無相似:無論是學校、政府、貿易公司或出版社,很多時都學無所用,理想無用武之地,葬身工作但沒有事業。想拍個拖嗎,僅存的男同事都早結婚了。(夏綠蒂在寫Jane Eyre之前單戀她任教學校校長的丈夫,只是命運沒有如眷顧Jane 般眷顧她:他的妻沒有瘋也沒有死掉。)


「Sir, I was too plain: I beg your pardon」

書中的情聖Rochester是個專橫大男人同時是個快四十歲的嬰兒。他愛給命令、有個給鎖在閣樓的瘋老婆 (會不會是他把她逼瘋了? 對讀Jean Rhys如是想像的《Wide Sargasso Sea》),短闊身型長相凶猛,面容more remarkable for character than beauty, 身形neither tall nor graceful,不是文藝少女鐘情的秀氣類型。沒說出口的是陽剛的性的吸引力。Rochester一出場就墮馬,Jane主動向趴在地上的他提供協助,他嘴裡硬卻還是要扶著她才能爬上馬。即然如此他對她用的語言是審犯般的命令式,及後他們以主僕身份在家裡的會面,Jane受指示要穿好些去「參見」他時,他連眼睛也沒抬。他問她第一句話也夠咄咄逼人: 「你是不是認為會收到禮物? 你喜不喜歡禮物?」 (小女孩Adele問他會不會也給Jane老師禮物)其後扮吉普賽老婦、當初裝作冷淡原來也是試探她愛不愛自己的心計。急急行婚禮意圖瞞天過海表現了他強烈「扮演上帝」的操控慾。

反之,Jane雖低聲下氣,卻多次當女英雄,逆轉了與Rochester的強弱關係:她在荒野主動扶起墮馬的他,又在他睡得連床上著火也不知道的時候單人匹馬救火(佣人都到哪裡了?),最後他又老又盲又傷殘時她又再出現勇救他,就連最後他可自持的東西—錢,Jane自己也有了。但她所賴以自立的金錢也得靠另一個男人(叔叔的遺產)才得到,「I am my own mistress」仍得靠奇蹟才能實現。

「Reader, I married him.」

到了最終章,我們見證Jane的才能—勇敢、專業、慷慨(把叔叔的遺產與堂兄姐平分)、獨立,還有繪畫天份。但匆匆完場的結局她卻把所有時間心機花在照顧丈夫和兒女身上。和Rochester唇槍吞劍的調情算是發揮她機智的殘餘機會吧。她的專業教學精神是首個令他注意她的特點,然後是她在繪畫中表現的非凡想像力。現在也許只有她的兒女可以體驗她的教學,和繼承繪畫天份吧。而她渴求的「更大的視野」,除了帶老Rochester去倫敦醫眼,也被抛到九宵雲外。即使他倆成就了建基於獨立個體的愛情關係,她從沒停止表示願意服侍她的「master」,做他心靈上和肉體上的護士。

記得我那中學最學識淵博的英國文學老師(她的英文R有法式喉音)跟我們說過一通怪論: 論及中國人只讓男孩讀書,她說,應該讓給女兒讀。因為,女兒長大後負責教育兒女,於是她更需要教育。獨立是個不斷體驗和試鍊的過程,因此《Jane Eyre》在今天仍然有需要是經典。

8/2011

《筆尖》第3期, 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