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2月 12, 2013

失城方物志

失城方物志 陳麗娟

這陣子,關於香港,常聽到「The city is dying」和「從前我住在香港,現在我住在一個叫『香港』的地方。」所指為何,除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政治事件,就是近年城市面貌、生活方式和空間的急劇轉變。八十年代以來關於九七的想像和恐懼,我們以電視趣劇調侃化解不安,亦在文學、文化研究等領域為自己建構身份。文化身份的討論流動而留有想像空間,但從前害怕或無視的刀子今天已卡在喉頭,那麼從今天的角度,重讀大變之前或之初的香港讀本,體會有何不同?

董啟章的《V城繁勝錄》於一九九八年出版。小說的結構是在這個叫「V城」的地方,殖民時期完結後踏入「大回歸」,V城人劉華生寫下一部「V城風物誌」以記錄殖民時期的風貌。但風物誌從未出版便已散佚,「大回歸」五十年後,一群「大回歸新生代」從堆填區出土原稿,並展開了風物誌的修復工作,對照兩個時期的變化。無論是名字叫做維多利亞、維慧安,或維安娜的修復員筆下的V城,或風物誌作者寫於被湮沒的五十年前的V城,都是指向這一座曾經叫維多利亞如今叫做HKSAR的城,雖然書裡並不直接指向具體歷史事件或一般人對未來的恐懼。那麼今天筆者打開這本書,就進入了這個一層一層的套盒裡:「大回歸」後十六年的我,在看大回歸二年出版的董氏所撰的大回歸五十年維氏女子們所出土的大回歸前劉氏所寫的,V城風物。於是我和這些維氏女子走兩個不同的歷史分叉點上。

V城風文誌作者劉華生筆下的V城店舖日漸被連鎖集團併吞了,今天從他所記下的名單裡卻可以找到今日已被遺忘了的服飾連鎖店和日本百貨的名字。而五十年後維多利亞形容的當下是個店舖之城,城市只由店舖組成,一人一家店,但居民無法找到要買的東西,所以它是個「購物地獄」,是「信息過度豐盛而無從理解的文本」。在時間分枝另一端的我則活在另一個店舖之城,但卻家家戶戶都賣藥油、參茸海味和化妝品,但居民依然像幽靈一樣飄浮在上面意圖購物。

維朗尼加告訴我們,V城只是一個通道,是不可以到達的,「無所謂航向過去或回歸未來的,永恆現在的、永遠過渡的通道之城。我從未到過那裡,而我已經在那裡。」然後她轉述風物誌裡記載的所有鐵路站名,和住在各種通道上不回家的大量「通道人」。今天我城的地底被更多的鐵路貫穿,街上滿是提著行李箱直接購物的旅人(曾幾何時提著行李箱的人是個劇場象徵),店舖和人在不斷加租之下也不停搬家,由移動變成被移動,由通道之城變成一個渠口。

說到不是地方的地方,不能不回到Ackbar Abbas的《Hong Kong - Culture and the 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阿巴斯筆下香港作為轉口港,是個inter-national (城際)而不是international(國際)城市,它作為一個為了放便別人而存在的流通港(space of facilitation)使它失去了地域性,這是香港作為「消失的空間」(space of disappearance) 的整個論述的其中一點。在今天看來,阿巴斯筆下的消失非常溫柔,「消失的文化」是指「香港」這回事在頻臨消失(九七危機)前席才被關注。以建築的消失,則指保育舊建築卻代表它的消亡,因為保育的過程抺掉歷史的血汗和文化記憶。這個城市透過不停流通因而變得「無地」,拆建而生的新舊並置消解了時間的距離而變得「無時」,於是它的存在同時是它的消失。這種微妙之處營造了文學和文化評論的土壤。相比今天,變化和打壓來得這麼粗暴和赤裸,樓一區一區的拆,店舖以類型為單位消失,連消失的文化也要一起消失掉。

回到那個時間套盒,最外面原來還有一個。我回到一九五八年,即「大回歸」前三十九年。這一年《香港方物志》剛出版,作者葉靈鳳(1904-1975)記下他在港所見的動植物和食物。《香港方物志》很可能是《V城繁勝錄》裡那本虛構風物誌的原型,而董在《地圖集》裡亦有引用葉氏的《香島滄桑錄》。那麼今天我們翻開這本二○一一年重新出版的《香港方物志》,也好像一眾維氏少女一樣,出土本城陌生的過去。在書裡以現在式登場的有狐貍、水獺、貛,吃蟹的鼬、箭豬、野蘭花、野百合、大埔的珍珠、穿山甲、 黃麖、野豬……除了最常見的鳥如豬屎渣,或死掉很多的榕樹和活在槍杆子下的野豬,其他的動植物即使仍存在也只是在教科書裡。香港建築密度如此高,物種消失大家已習慣,我想說的是書裡描述的世界,真的是這個「香港」的過去嗎? 連大埔的鳳園蝴蝶保育區也將受到「發展」影響時,你能想像荔枝角有個黃蝶紛飛的蝴蝶谷嗎?抑或像《看不見的城市》的模里利亞那樣,這兩個城市剛好只是在不同時間使用同一個名字,實質互不相干的。

《香港方物志》倒有點開口中:「香港」這名稱的由來因為石排灣出口「莞香」而得名,而產香之地也包括今日的沙田、大埔。到了清朝雍正年間,因為宮中需求甚急,「竟派出採香專吏到東莞來坐索,...搜求不得,就用嚴刑來追比,以至杖殺了許多地保里役。這一來,種香的人家嚇壞了,他們為了免除禍根起見,竟將所種的香樹斬伐摧毀,然後全家逃亡。」這篇以現實硬切入的囈語或許辜負了文本,只是如此時刻,我們更需要守護和創作屬於這裡的文學。

參考書目
葉靈鳳,《香港方物志》,香港:中華書局,2011
Ackbar Abbas,《Hong Kong - Culture and the 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香港:香港大學出版社),1997
《V城繁勝錄》,董啟章,香港藝術中心,1998 (新版《繁勝錄》,台北:聯經出版社,2012)


刊香港經濟日報, 2013年12月11日

行政人員之死

行政人員在工作時間、在工作間一躍而下, 走了。沒有感情金錢疾病糾葛, 卻十分明確的留下訊息,請注意員工的工作生命平衡。當然它首先是一個勞工問題:勞工之苦,尤其是勞動的、基層的,大家都看得見,但白領看起來輕鬆(的確有D人係唔使點做),但坐著也會做死。

有人說自殺是負面的。它當然不是好事, 但若果是我, 我會寫下血書立誓化成戾鬼聲討把我逼死的人。但他沒有,留下的訊息再正面不過: 我雖身已死,但靈魂仍展望,展望我的下任, 或者世界上仍會有前仆後繼的青年男女要當行政人員, 你們要善待他們, 把他們當人看。

行政人員為什麼不是人。行政人員的本質就是隱形的。萬一你現身,一定就是發生錯事(雖然未必是你錯),而如果你介意,這工作也不適合你。一所大學, 大家只會記得有教授有學生有校工有貓, 怎樣也想不起這些被word 和excel快要弄瞎的人。我曾在政府文化機構工作,執行演出的事情, 即是所有專業者不做的事由我做。上至和藝人講價簽合約寫宣傳文稿,下至買水貼膠紙接車, 但一般人甚至表演的藝人, 也會看不見或忘掉我們的存在, 但只要我漏掉發一個電郵, 就會令表演無發進行(例如租少了器材、開錯坐位數目). 而因我們不屬任何一個專業, 而偏偏要向他們傳話或採購我們也許不知道是啥的東西,於是由藝人、舞台專業技術、設計師、翻譯至前台(觀眾席)主任,都可以給我們好臉色看。而看演出而定,我們時不時加班至夜半。

對不起離題了。我想說的是,真的有黑起心黑起臉,一邊整套茶具泡茶一邊向下級施語言暴力的老闆。朋友在某大學任職文官,她就有一個這樣的上司,例如當眾用言語羞辱同事。為何生而為人,人生既苦,仍要每日在工作間施虐。這跟封建家庭中受虐的媳婦變成惡婆婆一樣,周而復此。

但他沒有。他以自己的生命,打破了這個惡性循環。我問,為何他不把滿桌的文件扔向虐待他的人,反正都唔撈;又,也許沒有特定的人,而是整個荒謬的制度,那麼他怎麼不得過且過出糧就算了(像某些大部份人一樣)? 不,因為他是個好人,盡責的人。雖然我不認識他。

這個世界的邪惡我們都有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