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腥風血雨的日子(雖然這樣說或許誇張),走進電影院把《黃金時代》再看一遍,自覺偷生。想起張愛玲筆下的女子在日軍佔領了的半山(不是「佔領中環」)冒險落市區買黑市東西什麼的,見到日軍在原本光潔的滙豐銀行大堂留下大便,她卻轉個頭又跑到沒人買東西的百貨公司裡欣賞日本浮世繪。此時在這恐怖與華麗的蠻荒中,不遠處蕭紅正奄奄一息。
戲和蕭紅的文學很多朋友已經寫過。我於是繞過大命題,談談電影中和蕭紅筆下的「物」。蕭紅的作品銳利精簡,不多花筆墨在衣飾等東西的描寫上。這當然不等於她都不作細膩描寫,相反,她要寫細節的時候十分銳利,如《呼蘭河傳》的泥坑、火燒雲。她甚少寫自己穿的衣服是怎樣的,家裡陳設是怎樣的。我猜她本人也不講究這些。電影中她多次出走時帶很小行李甚或李兩手空空(credit:一同看試映的韓麗珠),衣服也沒多拿一件。蕭紅在〈過夜〉裡也記她身無長物,在陌生婆婆的床上寄宿後那她對蕭紅的財物起貪念,她就連單衣也脫下留給她。正因為她不怎麼寫這些小東西,或寫到的時候十分簡約(想象張愛玲筆下衣服款式顏色材質會令導演們怎樣頭痛),我就會留意在電影裡它們怎樣出現:
搪瓷臉盆
蕭紅沒有提它什麼材質顏色。片子裡是淡黃繪花的,我家裡也有近似的一隻。他們入住歐羅巴旅館一幕,因為沒有杯,片子裡二蕭輪流把臉埋進臉盆裡喝水,〈歐羅巴旅館〉裡出現過這隻臉盆,差點真的要這樣喝,不過散文裡蕭軍找到「刷牙缸」,才沒有真的用上臉盆。
找不到東西盛水還有一段更精彩。蕭紅寫物件時是這樣的:
「吃飯,肚子仍不能暖,餅乾盒子盛了熱水,盒子漏了。郎華又拿一個空玻璃瓶要盛熱水給我暖肚子,瓶底炸掉下來,滿地流著水。他拿起沒有底的瓶子當號筒來吹。在那嗚嗚的響聲裡邊,我躺下冰冷的床去。」-〈借〉
假豬
電影裡蕭紅大著肚子,乘著洪水從東興順旅館出走的一幕。水裡有小船、搬著各式家當的人,真的馬,穿漂亮西服在嬉水的俄羅斯人,怎麼畫面的中央,水裡浮沉著一隻像是藤織空心假豬,反著肚,停留在畫面時間也不短。這一點應是製作上的失誤,不知怎的我卻覺得牠很逗趣,和電影敘事一樣虛實交錯有點不調和,說不定就是陌生化的代言...豬。
(真的)豬在〈棄兒〉真的有出場:「不知誰家的小豬被丟在這裡,在水中哭喊著絕望的來往的尖叫。...豬眼睛流出希望的光和人們想吃豬肉的希望絞纏在一起,形成了一條不可知的繩。」(另一個無聊--記得許鞍華在蔡明亮的河流裡客串出現,讓李康生演浮屍... )
俄羅斯咖啡館的公仔桌布
除了魯迅的家,電影中的蕭紅很少在舒服的室內空間出現的。其中一個是離家出走後遇見弟弟的外國人開的咖啡店。好像是劇組找到一個殘破的洋老房子裡放進咖啡店傢具一樣,有點不調和,看上去有很冷。也許是突顯是俄羅斯人開的,咖啡店的蕾絲桌布上有一排穿俄羅斯服裝模樣的小人。這些可愛的東西都是她無法享受的。蕭紅在〈初冬〉沒多描述那咖啡館,不過環境聲則很細緻:「在弟弟默默看著我的時候,在我的思想寧靜得玻璃一般平的時候,壁間暖氣管小小嘶鳴的聲音聽得到了。」
魯迅的風呂敷
「...腋下夾著個黑綢子印花的包袱,裡邊包著書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書店去了。/ /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帶出去,回來必帶回來。出去時帶著給青年們的信,回來又從書店帶來新的信和青年請魯迅先生看的稿子。」〈回憶魯迅先生〉
電影裡二蕭到內山書店見到魯迅後,被他邀一同到咖啡店。那時候魯迅就是提著這著一個這樣的一個黑啡混雜的布包,看來裡面是書類東西。現存仍有這樣包東西的是日本的「風呂敷」,什麼形狀的東西都可以包著出門。看古裝片的話古代的人也是這樣包,不過那塊布有沒有名稱就不知道了,只知那個中國已經不存在。
祖父放蕭紅頭頂的橘子
「祖父說了這話之後,在我的頭上撞了一下,『喂!你看這是什麼?』黃金色的桔子落到我的手中。」
讀的時候沒多留意這個細節,編導們神來之筆,把「撞了一下」拍成穩穩坐在小蕭紅上的橘子,大小的圓像日本年糕般好看,兩人獨特的感情就出來了。
其他跑到我眼睛裡的小東西還有端木蕼良的「雞皮手套」,蕭紅無限枝煙、蕭紅拿在手裡後來給端木要了去的竹棍子、在日本撚的貓、丁玲的布老虎、病中蕭紅在香港某個酒店房內,駱賓基給她燒水的洋磁茶壺。
還有,海嬰的兩句上海話,賣糖人的一句廣東話。
這個電影我要找一個缺點的話就是,怎麼大江南北全宇宙都講(今天的)標準的普通話? 幾位主角的東北話呢?據真東北人曹疏影說,甚至同是東北作家的幾位主角,也應該有略為不同的口音才對魯迅和許廣平也應該有不同的口音才對。倒是演黃綠醫生(就是把蕭紅喉嚨開刀的那位)有廣東話口音了。這是製作上的不仔細抑或是國片不容許? (歷史片的口音會分裂國家的嗎?...)
星期五, 11月 14, 2014
星期三, 10月 15, 2014
星期五, 3月 07, 2014
失眠飄浮烏克蘭
早上六時。臉好痕,一點能睡著的跡象都沒有。出廳,把貓轟走, 用毛衣和小被捲縮在沙發上, 依然好冷。以前從不失眠, 除了長途飛行。窗外奶茶色,那冷冽的空氣,是那種在機上困了十三個小時剛見到天忘記自己在哪裡的空氣. Is this London?
書裡幾個來自東歐、亞洲和非洲的人不知為什麼給困在英國Kent一個荒涼的農田每天摘草莓, 被英國小農剝削得吃不飽睡不暖。女主角是一個來自烏克蘭的少女,一心想去英國尋夢。她來自基輔,同樣在農場的烏克蘭男孩則來自Donbas., 她看不起他, 因為那裡只有礦工, 沒有文化的男人, 而她想找的是像拜倫的Englishman. 亂查一下, Bonbas就是東烏克蘭親俄那一邊的, 而女孩則是搞革命那一邊。她去過Maiden Square參與橙色革命示威, 他則去那裡反對這些示威。
這是我能夠最接近烏克蘭的了. 雖然失眠的我真的有點像在冇人冇物的陰暗英國田野上飄浮。
書裡幾個來自東歐、亞洲和非洲的人不知為什麼給困在英國Kent一個荒涼的農田每天摘草莓, 被英國小農剝削得吃不飽睡不暖。女主角是一個來自烏克蘭的少女,一心想去英國尋夢。她來自基輔,同樣在農場的烏克蘭男孩則來自Donbas., 她看不起他, 因為那裡只有礦工, 沒有文化的男人, 而她想找的是像拜倫的Englishman. 亂查一下, Bonbas就是東烏克蘭親俄那一邊的, 而女孩則是搞革命那一邊。她去過Maiden Square參與橙色革命示威, 他則去那裡反對這些示威。
這是我能夠最接近烏克蘭的了. 雖然失眠的我真的有點像在冇人冇物的陰暗英國田野上飄浮。
星期日, 2月 09, 2014
像牛奶混了水的時刻
(原題"無事生活", "陳麗娟")
總是在做各種事情而忘記了其實每天也在生活。「生活」這詞很危險,總是扯我們滑入品味時尚簡約或天然有機手作;兩者我都不追求(雖然我有收集癖),卻記起一些像牛奶混了水的時刻,什麼也沒有在做,但也許這就是生活。
* * *
第一次搬家時我四歲。父母和我們三姐弟從外公外婆家搬出來,從九龍城唐樓搬到九龍城木屋,家當是怎樣運的不記得,到底是木頭車還是汽車,但記得徒步走過去,腳上一雙金地彩珠膠拖鞋在無邊際的黑夜裡喼喼喼喼叫。
* * *
在外公外婆家,記憶中好像只有我和他們。在寂靜中(他們還沒有像後來父母家那樣無時無刻都開電視),他們打開了假雲石紋摺枱,阿公端出一個大搪瓷鍋的節瓜湯,好像還有紅衫魚。這靜默的節瓜湯好像喝了很久,很久。
* * *
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間是大學的宿舍(雖然也有個同房但尚可楚河漢界)。書桌是差館審犯那些政府木桌子,桌面是黑色防火板。這桌面無論怎麼抺,抺布必定會沾一大片黃棕色。
有一天停在宿舍門口的貨車賣的不是蔬菜,而是叫盤景的小樹。我買了一盤放在黑桌面上,很快便長滿了白點,後來像被龍鬚糖纏身似的,一陣腥味,還飛出活的蛾子。連桌子也發霉了,就一直抺,一直抺。
黑皮桌子對開的窗外是田徑場,近乎橙色的地面,再後面是一小片藍海。那時候知道這海不會再有,就呆在那裡盯著窗外,把那海吸進體內。
* * *
獨居,其中一年在獅子石道唐樓,有一個豬籠架 — 掛在外牆的鐵籠小陽台,放植物、晾衣服,乘涼均可,曾幾何時全香港的唐樓都掛滿。但後來日久失修或狂人放置洗衣機雪櫃,偶有意外,九十年代後已全部強制拆卸。這裡因為面向後巷所以仍未被發現。我放一盆勒杜鵑(即九重葛)、一盆茉莉(當然一年內全部死掉),鋪一塊「宜家」粗布氊,倒杯超市買的紅酒,出去看天空變色。
之後住過元朗的村屋,多是晒衣服,其次是清理貓砂。也沒有什麼風雅之事,偶爾出去看別家的貓在花園拉屎,或鄰居把洗衣機的水排在自家院子地上至寸草不生。其後數度遷居,都沒有陽台可晒了。若果可以僭建的話我現在就去弄一個。
* * *
未識字已喜歡畫。供我「發揮」的不是顏料畫紙畫布,而是一疊一疊的A4打字紙和原子筆,外公給我們買的(對,彼時街上很多文具店)。無限量的時光就是這樣在謀殺白紙,畫了不見得人的東西,滿佈劣質原子筆的漏墨的黑點。後來多了一門法寶,就是阿爸用來開工的漆油和天拿水,供我胡亂塗在石頭、食剩的蜆殼上面。中四時用紙糊了一大截樹樁連樹洞再附送黏土松鼠和公園拾的乾葉,抺一層疙瘩的石膏,再塗阿爸漆油,彼時不知地球上有丙烯顏料什麼的。那個東西拿回家太大,學期後便被學校扔掉了。
如果職業選擇是完全自由的話我想去畫鳳翔泥老虎。
* * *
現在書桌旁邊的窗下就是火車軌,1910年通車的「九廣鐵路英段」,現在變了MTR。過一會兒就低沉的隆隆隆隆,晚上可以看到裡面的人穿什麼衣服,像一條銀蛇。總覺得窗下是一條河。曾經客居台北新店溪邊上,入夜後像睡在橡皮艇上。這樣坐著不動也可以永恆地在旅行。如果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只居住,不旅行,更好。
刊於'號外'唔知邊期
總是在做各種事情而忘記了其實每天也在生活。「生活」這詞很危險,總是扯我們滑入品味時尚簡約或天然有機手作;兩者我都不追求(雖然我有收集癖),卻記起一些像牛奶混了水的時刻,什麼也沒有在做,但也許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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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搬家時我四歲。父母和我們三姐弟從外公外婆家搬出來,從九龍城唐樓搬到九龍城木屋,家當是怎樣運的不記得,到底是木頭車還是汽車,但記得徒步走過去,腳上一雙金地彩珠膠拖鞋在無邊際的黑夜裡喼喼喼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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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公外婆家,記憶中好像只有我和他們。在寂靜中(他們還沒有像後來父母家那樣無時無刻都開電視),他們打開了假雲石紋摺枱,阿公端出一個大搪瓷鍋的節瓜湯,好像還有紅衫魚。這靜默的節瓜湯好像喝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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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間是大學的宿舍(雖然也有個同房但尚可楚河漢界)。書桌是差館審犯那些政府木桌子,桌面是黑色防火板。這桌面無論怎麼抺,抺布必定會沾一大片黃棕色。
有一天停在宿舍門口的貨車賣的不是蔬菜,而是叫盤景的小樹。我買了一盤放在黑桌面上,很快便長滿了白點,後來像被龍鬚糖纏身似的,一陣腥味,還飛出活的蛾子。連桌子也發霉了,就一直抺,一直抺。
黑皮桌子對開的窗外是田徑場,近乎橙色的地面,再後面是一小片藍海。那時候知道這海不會再有,就呆在那裡盯著窗外,把那海吸進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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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居,其中一年在獅子石道唐樓,有一個豬籠架 — 掛在外牆的鐵籠小陽台,放植物、晾衣服,乘涼均可,曾幾何時全香港的唐樓都掛滿。但後來日久失修或狂人放置洗衣機雪櫃,偶有意外,九十年代後已全部強制拆卸。這裡因為面向後巷所以仍未被發現。我放一盆勒杜鵑(即九重葛)、一盆茉莉(當然一年內全部死掉),鋪一塊「宜家」粗布氊,倒杯超市買的紅酒,出去看天空變色。
之後住過元朗的村屋,多是晒衣服,其次是清理貓砂。也沒有什麼風雅之事,偶爾出去看別家的貓在花園拉屎,或鄰居把洗衣機的水排在自家院子地上至寸草不生。其後數度遷居,都沒有陽台可晒了。若果可以僭建的話我現在就去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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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識字已喜歡畫。供我「發揮」的不是顏料畫紙畫布,而是一疊一疊的A4打字紙和原子筆,外公給我們買的(對,彼時街上很多文具店)。無限量的時光就是這樣在謀殺白紙,畫了不見得人的東西,滿佈劣質原子筆的漏墨的黑點。後來多了一門法寶,就是阿爸用來開工的漆油和天拿水,供我胡亂塗在石頭、食剩的蜆殼上面。中四時用紙糊了一大截樹樁連樹洞再附送黏土松鼠和公園拾的乾葉,抺一層疙瘩的石膏,再塗阿爸漆油,彼時不知地球上有丙烯顏料什麼的。那個東西拿回家太大,學期後便被學校扔掉了。
如果職業選擇是完全自由的話我想去畫鳳翔泥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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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書桌旁邊的窗下就是火車軌,1910年通車的「九廣鐵路英段」,現在變了MTR。過一會兒就低沉的隆隆隆隆,晚上可以看到裡面的人穿什麼衣服,像一條銀蛇。總覺得窗下是一條河。曾經客居台北新店溪邊上,入夜後像睡在橡皮艇上。這樣坐著不動也可以永恆地在旅行。如果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只居住,不旅行,更好。
刊於'號外'唔知邊期
星期二, 1月 14, 2014
鬼魅九龍城
七記原址變了惠康,有一家新店我們一直以為是高級西餐,一看LOGO, 原來是新版七記. 新七記歐陸風情,賣高級服裝,並強調是since 1938,熟知九龍城的街坊看到那用舊膠袋製作的洋服裝飾會大叫一聲,但此外沒別的聯繫。(衣服很漂亮, 下次要再去看)
拆得的都拆了,整個區就像一個人他的牙齒給胡亂拔掉再亂插入異物。一條條像威化餅。假如每一幢六層高的都可以拆掉'發展'變成二三十層,樓貼樓,那末,舊的九龍城寨便回魂了! 另一樣我不明白的是, 有人說香港沒有承載力問題,但見今日九龍城的街道盛載現時的街坊略逼但也還可以,那末每塊地都增加二三倍人口,若他們一起落街,那真係'奔虛咁的場面'了. 若果整個香港以這個模式發展,人真是氣都冇定抖。
最美的建築物,國際百貨,已經沒有了。圖為現時的廢墟與07年空置時。
趁還有街行的時候就行。一家神秘小店,沒賣什麼,窗櫥只有健壯家貓。我們在拍,老闆還超級好人地開門讓別的貓們和阿狗現身給我們看。牠們還主動撲出來黏人!
曾幾何時,我們每人都是街坊。他們現在卻成了稀有物種。舊區重建可唔可以正常D架呢其實。
拆得的都拆了,整個區就像一個人他的牙齒給胡亂拔掉再亂插入異物。一條條像威化餅。假如每一幢六層高的都可以拆掉'發展'變成二三十層,樓貼樓,那末,舊的九龍城寨便回魂了! 另一樣我不明白的是, 有人說香港沒有承載力問題,但見今日九龍城的街道盛載現時的街坊略逼但也還可以,那末每塊地都增加二三倍人口,若他們一起落街,那真係'奔虛咁的場面'了. 若果整個香港以這個模式發展,人真是氣都冇定抖。
最美的建築物,國際百貨,已經沒有了。圖為現時的廢墟與07年空置時。
趁還有街行的時候就行。一家神秘小店,沒賣什麼,窗櫥只有健壯家貓。我們在拍,老闆還超級好人地開門讓別的貓們和阿狗現身給我們看。牠們還主動撲出來黏人!
曾幾何時,我們每人都是街坊。他們現在卻成了稀有物種。舊區重建可唔可以正常D架呢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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