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無事生活", "陳麗娟")
總是在做各種事情而忘記了其實每天也在生活。「生活」這詞很危險,總是扯我們滑入品味時尚簡約或天然有機手作;兩者我都不追求(雖然我有收集癖),卻記起一些像牛奶混了水的時刻,什麼也沒有在做,但也許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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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搬家時我四歲。父母和我們三姐弟從外公外婆家搬出來,從九龍城唐樓搬到九龍城木屋,家當是怎樣運的不記得,到底是木頭車還是汽車,但記得徒步走過去,腳上一雙金地彩珠膠拖鞋在無邊際的黑夜裡喼喼喼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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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公外婆家,記憶中好像只有我和他們。在寂靜中(他們還沒有像後來父母家那樣無時無刻都開電視),他們打開了假雲石紋摺枱,阿公端出一個大搪瓷鍋的節瓜湯,好像還有紅衫魚。這靜默的節瓜湯好像喝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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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間是大學的宿舍(雖然也有個同房但尚可楚河漢界)。書桌是差館審犯那些政府木桌子,桌面是黑色防火板。這桌面無論怎麼抺,抺布必定會沾一大片黃棕色。
有一天停在宿舍門口的貨車賣的不是蔬菜,而是叫盤景的小樹。我買了一盤放在黑桌面上,很快便長滿了白點,後來像被龍鬚糖纏身似的,一陣腥味,還飛出活的蛾子。連桌子也發霉了,就一直抺,一直抺。
黑皮桌子對開的窗外是田徑場,近乎橙色的地面,再後面是一小片藍海。那時候知道這海不會再有,就呆在那裡盯著窗外,把那海吸進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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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居,其中一年在獅子石道唐樓,有一個豬籠架 — 掛在外牆的鐵籠小陽台,放植物、晾衣服,乘涼均可,曾幾何時全香港的唐樓都掛滿。但後來日久失修或狂人放置洗衣機雪櫃,偶有意外,九十年代後已全部強制拆卸。這裡因為面向後巷所以仍未被發現。我放一盆勒杜鵑(即九重葛)、一盆茉莉(當然一年內全部死掉),鋪一塊「宜家」粗布氊,倒杯超市買的紅酒,出去看天空變色。
之後住過元朗的村屋,多是晒衣服,其次是清理貓砂。也沒有什麼風雅之事,偶爾出去看別家的貓在花園拉屎,或鄰居把洗衣機的水排在自家院子地上至寸草不生。其後數度遷居,都沒有陽台可晒了。若果可以僭建的話我現在就去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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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識字已喜歡畫。供我「發揮」的不是顏料畫紙畫布,而是一疊一疊的A4打字紙和原子筆,外公給我們買的(對,彼時街上很多文具店)。無限量的時光就是這樣在謀殺白紙,畫了不見得人的東西,滿佈劣質原子筆的漏墨的黑點。後來多了一門法寶,就是阿爸用來開工的漆油和天拿水,供我胡亂塗在石頭、食剩的蜆殼上面。中四時用紙糊了一大截樹樁連樹洞再附送黏土松鼠和公園拾的乾葉,抺一層疙瘩的石膏,再塗阿爸漆油,彼時不知地球上有丙烯顏料什麼的。那個東西拿回家太大,學期後便被學校扔掉了。
如果職業選擇是完全自由的話我想去畫鳳翔泥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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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書桌旁邊的窗下就是火車軌,1910年通車的「九廣鐵路英段」,現在變了MTR。過一會兒就低沉的隆隆隆隆,晚上可以看到裡面的人穿什麼衣服,像一條銀蛇。總覺得窗下是一條河。曾經客居台北新店溪邊上,入夜後像睡在橡皮艇上。這樣坐著不動也可以永恆地在旅行。如果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只居住,不旅行,更好。
刊於'號外'唔知邊期